编者按:什么是真正的朋友?不是那种只会在你春风得意的时候,来锦上添花的人;而是在你遭受打击挫折时,还能不远千里来陪伴,雪中送炭的人。道潜就是苏轼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方外朋友。
苏轼生活的北宋时代,佛教禅宗的云门、临济非常兴盛,而禅风却由以前所主张的“教外别传”、“不立文字”、“直指人心”转变为“阐扬禅机”、“谈玄说妙”、“不离文字”的“文字禅”。佛教由出世转向入世,佛教思想、文化与儒家思想、文化互相融汇、渗透,居士佛教大兴,禅师们与士大夫、文人交往十分密切。苏轼出仕后遍游佛寺,结交高僧,参禅论道,时相往来,给他的思想、生活、创作带来了许多助益。佛门中,苏轼最为人熟识的朋友,就是以诙谐著称的佛印和尚了,两人之间的交往,在诸种传说的推波助澜下,成为经久不衰的谈资。但在他诗文里面最常提到的僧人是道潜,多达一百多次。‟道潜”是苏轼为他取的法名,他原法名为‟昙潜”。
道潜(1043-1106年),俗姓何,字参寥,是个僧人,大觉怀琏的弟子,元祐八年(1093)哲宗赐号妙总大师,於潜(今属浙江杭州市临安区)浮村人。苏轼的铁粉,北宋最狂热追星族,苏轼贬到哪?他就跟到哪?追随半生不离不弃,结果被开除僧籍,被勒令还俗!道潜天生就有做和尚的潜质,史称其“幼不茹荤”,从小就不沾荤腥,“以童子诵《法华经》”,遂剃度为僧。尽管上天没有给道潜一个快乐的童年,但是却在才华的方面给了道潜补偿,不仅仅是中土佛教经典,哪怕是天竺梵文的佛教经典,对于道潜来说那都是小菜一碟。
道潜虽然身入佛门,其才华并未遁空,内外典无所不读,能文章,尤喜诗,因而,在北宋诗坛也小有诗名,号称“北宋第一诗僧”。今存《参寥子诗集》十二卷,内容涉及山水行旅、田园闲居、时序咏物、赠答唱和等。道潜的诗如其人,道潜的人如其诗。他的诗歌是诗人佛教信仰的一种审美升华。他没有拜过佛门高僧为师,也没有在佛教史上开宗立派;虽然一生几度受刑还俗,很长时间背上一个“非法僧人”的罪名,但是却一直真心信佛,坚守戒律,即使是酒席上也只喝枣子茶。正是这种真心、执著的佛教信仰,才使他的诗歌展露出“逼真”的特色,无论为僧还是还俗,始终保持着一种艺术的风格。道潜是一位僧人,但在禅宗史上却并不那么有名,相反,而在文学史上,他却以“诗僧”的名义而彰显。由此,禅宗史上少一位高僧道潜并非觉得损失,因为文学史上因之多了一位有情有义有文才的“诗僧”,这才是一种幸运。
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,是因为读到道潜一首《临平道中》这首诗赞叹不已,结为神交:
风蒲猎猎弄轻柔,欲立蜻蜓不自由。
五月临平山下路,藕花无数满汀洲。
道潜作这首诗时,还未与苏轼结识。当时,他正在浙江省境内的临平山道中游玩,面对初夏清新宜人的景色,他随口吟了一首诗,就是这首《临平道中》。后来,宋王室的曹夫人就根据他的这首诗画了一幅《临平藕花图》,一时间被很多人传看。于是,他的这首诗也不胫而走,备受世人推崇。当时,苏轼见了此诗后,十分欣赏,把它刻到了石头上。真真是“未见其人,先闻其诗”。
熙宁十年(1077)至元丰二年(1079)苏轼任徐州知州,道潜禅师从杭州徒步700多公里,到徐州拜访苏轼,这是他们第一次会面,并在徐州停留三个月。《访彭门太守苏子瞻学士》“彭门千里不惮远,秋风匹马吾能征”,表达了他对苏轼的仰慕和自己求见的意思。苏轼作《次韵僧潜见赠》,其中有“道人胸中水镜清,万象起灭无逃形。独依古寺种秋菊,要伴骚人餐落英”。他们一起共游戏马台、百步洪等名胜,诗歌唱和。道潜返回杭州,苏轼以《送参寥师》赠别。
在徐州,还发生了一件苏轼故意捉弄道潜的轶事,这无损于苏轼的德行与他们的友谊,而让我们更见识诗人的烂漫可爱,他从来不是板着脸的官僚,而是幽默,有情趣好玩的诗人。轶事大概是说,东坡酒宴群僚,道潜是僧人,当然不能肆意尽饮,东坡正喝的高兴,说“参寥不兴此集,然不可不恼也”,遂遣官妓马盼盼拿着纸笔,香艳妩媚,妖娆袅袅靠上道潜和尚求诗,道潜也不含糊,随即口占一绝云:底事东山窈窕娘,不将幽梦嘱襄王。禅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春风上下狂。苏轼一听,喜极而赞:“我尝见柳絮落泥中,私谓可以入诗,偶未曾收拾,遂为此人所先,可惜也。”。满座宾客听后大惊,一起称叹他的诗才超群,自此道潜诗名名闻四海。
徐州诗词酬和,他们频频灵感激发,志趣情怀碰撞。从各自的人生里开始汲取营养互补,尤其是苏轼,冠盖京华后,渐成文坛盟主。俯下身子,将胸襟贴靠山河大地,从佛、道与人间烟火里涅槃,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岁月,还要等到黄州,自此,苏轼往矣,东坡生。
元丰二年(1079),苏轼由徐州改知湖州。苏轼赴任途中遇道潜、秦观于高邮,且惊且喜,于是共游山水,诗词酬答。将苏轼送到湖州,道潜才返回杭州。将到湖州时,苏轼写有一首《次韵答参寥》,对道潜赞赏不已,并对他们一路的活动加以描述:“我有方外客,颜如琼之英。十年尘土窟,一寸冰雪清。朅来从我游,坦率见真情。顾我无足恋,恋此山水青。新诗如弹丸,脱手不暂停。昨日放鱼回,衣襟满浮萍。今日扁舟去,白酒载乌程。山头见月出,江路闻鼍鸣。莫作孺子歌,沧浪濯吾缨。吾诗自堪唱,相子棹歌声。” 然而,苏轼的这次湖州之旅,却成为他人生中的致命逆转——在湖州任上才三个月,苏轼就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,解往京师,受牵连者达数十人,这就是北宋著名的“乌台诗案”。
元丰三年(1080年),苏轼因“乌台诗案”被贬谪黄州。死里逃生的苏轼到了黄州后,开始认真思考人生的意义,于是便开始研读佛经,游览道观。苏轼刚到黄州时,在亲朋旧友都急于与苏轼撇清关系的情况下,道潜写信慰问他,让苏轼颇为感激。他在回信中说:“仆罪大责轻,谪居以来,杜门念咎而已。平生亲识,亦断往还,理故宜尔。而释、老数公,乃复千里致问,情义之厚,有加于平日,以此知道德高风,果在世外也。”
元丰六年(1083年)三月,道潜不远千里前往黄州看望苏轼,故友相见悲喜交加。苏东坡将其安排在雪堂,与从四川前来看望他的巣谷住在一起。他们一起游历黄州山水,唱和诗文,舒畅快活。次年三月三,苏东坡带着道潜、徐得之等人一起最后赏了定慧院后山上的那株海棠。道潜陪苏轼在谪居的地方居留了一年多,苏轼非常感念这种无关境遇起落,始终如一的纯粹情谊,他感慨道:”仆罪大责轻,谪居以来,杜门念咎而已。平生亲识,亦断往还,理故宜尔。而释、老诸公,乃复千里致问,情义之厚,有加于平日,以此知道德高风,果在世外也。”在一年多的岁月里,他们谈禅论诗,互相启迪,投契日深。居黄州期间,道潜与苏轼相互唱合,留下不少佳作,比如他的《东园》:“曲渚回塘孰与期,杖藜终日自忘机。隔林仿佛闻机杼,知有人家住翠微。”后两句最为苏轼称道。诗人以动衬静,若有若无的机杼声,仿佛来自峰峦叠嶂的深幽之处,更编织出山林里无限的生机。以动衬静,那若隐若闻的机杼声,传自蓊郁青苍的深山幽处,织出林间无限的生机。
相聚的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,苏轼接到调移汝州团里副使的一纸诏令。眼见分别在期,道潜留别苏轼一首《留别雪堂呈子瞻》:
策杖南来寄雪堂,眼看花絮又风光。
主人今是天涯客,明日孤帆下渺茫。
苏东坡以《和参寥》为题,次韵小诗一首:
芥舟只合在坳堂,纸帐心期老孟光。
不道山人今忽去,晓猿啼处月茫茫。
惆怅满怀的道潜与茫然的苏东坡都希望这种的相聚的日子再久一些。于是,他决定陪着苏东坡到江西筠州看望自己的弟弟。苏东坡与道潜同游庐山数日,虽然只写了三首游庐山诗,但其中一首《题西林壁》成为能与李白的《望庐山瀑布》相媲美的最好的庐山诗。
元祐四年(1089年),苏东坡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领军浙西并兼任杭州太守。此时,道潜卜居智果寺为主持。一次,寒食节那天,苏东坡去拜访他,只见智果寺下面有一泉水从石缝间汩汩流出,泉水清澈甘冽,道潜便撷新茶,钻火煮泉,招待苏东坡。这时,杭州城及周围地区的风光旖旎处,总有二人结伴相随的身影。
元祐六年(1091年),苏东坡又受到朝廷的重用,返归京都。临行前,他写下《八声甘州》,这既是对友人道潜的辞别,又是对杭州的辞别:“有情风万里卷潮来,无情送潮归。问钱塘江上,西兴浦口,几度斜晖?不用思量今古,俯仰昔人非。谁似东坡老,白首忘机。记取西湖西畔,正暮山好处,空翠烟霏。算诗人相得,如我与君稀。约他年、东还海道,愿谢公、雅志莫相违。西州路,不应回首,为我沾衣。”苏轼自杭调京不久,却又又因为政见不合,调往颍州任知州。次年二月改任扬州知州,再一年九月,又改任定州知州。三年三徙,道潜仍是一路追随。
绍圣元年(1094年)四月,章惇拜相,他先拿昔日的好友苏轼开刀,是被贬到广东大庾岭以南的第一个人。苏轼在惠州期间,道潜不忘自己的好友,经常派人给他送礼品、药品、书信来探望。
绍圣四年(1097年),苏轼被贬谪海南儋州,道潜派一个沙弥到海南岛去看他,带有一封信和礼品,并说要亲身去看他。苏轼在《与参寥子书》的回信中说:“某启。专人远来,辱手书,并示近诗,如获一笑之乐,数日慰喜忘味也。某到贬所半年,凡百粗遣,更不能细说,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,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便口吃,便过一生也得。其余,瘴疠病人。北方何尝不病,是病皆死得人,何必瘴气。但苦无医药。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。参寥闻此一笑,当不复忧我也。故人相知者,即以此语之,余人不足与道也。未会合间,千万为道自爱。”
“未会合间,千万为道自爱。”即希望两人不见面的时候,各自珍重,多么知心的一对老友。苏轼觉得自己都可能有去无回,死活不同意他来,作书劝止道潜才作罢。道潜虽然人未到海南,心却一直随着苏轼流浪。因为他在诗中太过维护苏轼,因而得罪了当政者。道潜因而受牵连被治罪,开除僧籍,勒令还俗,谪居山东兖州。
元符三年四月(1100年),朝廷颁行大赦,苏轼复任朝奉郎。北归途中,苏轼于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(1101年8月24日)在常州(今属江苏)逝世,享年66岁。道潜在遥远的兖州写下了«东坡先生挽词»,静静地悼念这位知己。
造物周千载,真材得豫章。
经纶等伊吕,辞学过班杨。
德厚倾蛮貊,名高震虏羌。
数奇终不偶,难与问苍苍。
‟博学前无古,雄文冠两京,笔头千字落,词力九河倾!这是我心中的苏轼。”道潜说。
建中靖国初年(1101年),道潜得赦,奉诏还回到杭州,并被赐号妙总大师。崇宁三年(1106年),道潜归老于江湖,最终追随苏轼而去。苏轼依旧,道潜不变,梵钟常响!
道潜与苏轼的友谊从徐州开始,成熟于黄州、杭州,高潮在岭南。在苏轼贬谪、流放时期,道潜与苏轼交往最为频繁,其方式包括诗歌唱和、谈佛说理、生活旅游。性格投契是其交往的基础,道义相助是其核心。在他们二十余年的交往中,体现了世外高人超凡脱俗、不计利害得失的特点。在苏轼得志之时,往往避而远之;在苏轼失意遭人冷落之时,却不远千里,多方致意;甚至为了真诚的友谊,他敢于置危险于脑后,不管是政治上的还是生活上的。这种态度与情意,令苏轼深为感动。道潜尊苏轼为师长,既有文学上的含义,也有道德人生上的含义。
苏轼的一生,僧人朋友在苏轼的生命旅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,既有贬谪时的不离不弃、患难与共;有诗、画切磋中的惺惺相惜;也有日常生活中的幽默诙谐。人生浮沉,苏轼从佛法中找到精神支撑与寄托,始终保持内心的平衡和自守,在他的坎坷人生中,正是有了道潜这些僧人朋友的相知、相伴,使得苏轼的性情更为乐观、豁达。